忆童年:“浓鼻桶”的发小
文/郭文直到如今,每当我嗅到那种混着尘土、青草与一点点牲畜粪便的、独属于乡野的空气时,脑海里便会毫无征兆地浮起一个影子来。这影子总是拖着一双不甚合脚的、趿拉着的破布鞋,一条膝盖处补丁叠着补丁的裤子,上身是一件洗得发白、辨不出原色的褂子。而最清晰的,是那张脸——瘦,黄,衬得一双眼睛格外地大,眼珠是乌黑乌黑的,像两枚被溪水浸得透亮的鹅卵石。只是那鼻子底下,照例是挂着两行浊浊的、黄绿的鼻涕,随着他的呼吸,时而吸溜上去,时而又缓缓地淌下来,他便习惯性地抬起袖口,向左一蹭,或是向右一抹。那袖口的前半截,于是终年地油光锃亮,像打了一层深色的蜡。我们便都叫他“浓鼻桶”。
浓鼻桶是有个正经名字的,叫春生。只是这名字,除了学堂里那位皱着眉头的先生偶尔点名时会用,在我们这群野孩子中间,是绝无人提起的。仿佛“春生”是属于另一个世界的、一个干净而体面的符号,而“浓鼻桶”,才是真真切切属于我们这泥里、土里、风里的伙伴。他对此浑不在意,甚至你叫他时,他会响亮地“哎”一声,那双乌亮的眼睛里,没有丝毫的羞赧,只有纯然的应答。
他的家,在村子的最东头,是三间低矮的土坯房,墙皮剥落得厉害,露出里面参差的草梗。屋后,是一棵极老极虬屈的槐树,夏日里投下好大一片荫凉,便是我们的乐园。我们那时,似乎有挥霍不完的精力与光阴。浓鼻桶的主意总是最多的。他能用一根马尾巴的长毛,系在树枝上,做成一个活扣,悄悄地悬在知了背后,一套一个准;他认得哪一种浆果是甜的,哪一种吃了会麻嘴,哪一种草的根嚼起来有股子土腥的甜味。在他的带领下,我们掏过鸟窝,摸过鱼虾,也在秋收后的田埂上,用枯枝败叶燃起过小小的、胆战心惊的篝火,烤那偷来的红薯与玉米。
我记得最深的是有一年盛夏,午后刚下过一场急雨,空气里满是溽热的水汽。我们赤着脚,在村口的泥塘边追逐一只罕见的、碧绿得透明的蜻蜓。浓鼻桶跑得最卖力,泥点子溅了他一身一脸,他也顾不得。那蜻蜓忽地一停,落在一枝颤巍巍的野蒿上。他屏住呼吸,猫着腰,极慢极慢地挪过去,伸出他那黑乎乎的手,眼看就要捏住那透明的翅了。忽然,他脚下一滑,“噗嗤”一声,整个人便摔进了泥塘里。我们先是吓得一愣,随即看见他从齐膝的泥水里挣扎着爬起来,脸上、头发上、身上,全是黑黄的泥浆,只有一双眼睛眨巴着,显得愈发地亮。他手里,却高高地举着那只碧绿的蜻蜓,咧开嘴,露出被衬得雪白的牙齿,嘿嘿地笑了起来。那笑声,混着泥水的嘀嗒声,在雨后空旷的田野上,显得那样地响亮而快活。
然而,孩子的世界里,也并非总是这般平等的。我们这群人里,也有家境稍好些的,穿着没有补丁的衣裳,口袋里偶尔会有一两块水果糖。那种用花花绿绿的糖纸包着的、在阳光下会闪出迷幻光晕的糖块,对于我们,尤其是对于浓鼻桶,是有着神物一般的吸引力的。我那时算是孩子里的“富户”,有一次,家里来了城里的亲戚,带了一整盒的什锦糖。我偷偷揣了几块在兜里,跑到老槐树下,像展示珍宝一样,分给伙伴们。分到浓鼻桶时,他迟疑着,不敢伸手,只是用那双乌黑的眼睛,死死地盯着我掌心里那块红色的、裹着亮晶晶糖纸的糖。他那两条黄绿的“浓鼻”,似乎也因为激动,流得更欢了些。
“给你的,拿着呀。”我说。
他这才在裤子上使劲擦了擦手,小心翼翼地拈了过去。他并不急着剥开,而是将糖放在鼻尖,深深地闻了又闻,脸上是一种近乎陶醉的神情。然后,他才极慢、极珍惜地,一点一点剥开那糖纸,仿佛在举行一个庄严的仪式。他把剥下的糖纸,仔细地抚平,夹进一本不知哪里捡来的、破烂的课本里。最后,他才将糖放进嘴里。他没有像我们一样,用牙齿去嚼,去追求那瞬间迸发的甜,他只是含着,让那甜味一丝一丝地,缓慢地浸润他整个口腔。他眯起了眼睛,长长的睫毛垂下来,那神情,不像是在吃糖,倒像是在做一个极甜、极安稳的梦。那一刻,他脸上惯常的瑟缩与卑微不见了,只有一种纯粹的、被甜蜜包裹着的幸福。那块糖,他含了足足有一个下午。
后来,我离家去镇上读中学,便很少再见到他了。寒暑假回来,偶尔在村头遇见,他总是在干活,或是挑着一担猪草,或是牵着那头老黄牛。他长高了些,却更瘦了,像一根被风干的秸秆。他看见我,会停下脚步,嘴唇嚅动一下,想叫我的名字,却又似乎叫不出口,最终只是咧开嘴,露出一个熟悉的、带着点腼腆的笑。他鼻子底下,依旧挂着那两行标志性的鼻涕,只是那袖口,似乎磨得更亮了。我们之间,仿佛隔了一层无形的、却厚厚的障壁。我书包里装着崭新的课本,谈论着他完全陌生的代数与英文;他的世界里,却依旧是田地、庄稼与永远也干不完的杂活。我们站着,说几句“回来了”、“嗯”之类的废话,便无话可说了。那种曾经在泥塘里、在老槐树下共享过的、毫无挂碍的亲密,像夏日清晨的露水,不知何时,已蒸发得无影无踪。
再后来,我越走越远,去了更远的城市读书、工作,回乡的次数便屈指可数。关于他的消息,也零零碎碎地从父母的口中听得一些。他似乎也出去打过几年工,在建筑工地,或是哪个流水线上,但终究因为没什么文化,也没技术,混得不好。后来,他父亲病了,他便回了村,守着那几亩地,和那三间愈发破败的老屋,再也没有出来。前两年我回去,母亲还指着村头一栋新起的、贴着白瓷砖的二层小楼说,那是浓鼻桶家,他娶了邻村一个有些痴傻的姑娘,用打工攒的钱和东拼西凑的债,总算把房子盖起来了。我望过去,那楼房在周遭低矮的旧屋中,显得有些突兀,像是一个笨拙的、努力想要挺直腰板的愿望。我没有进去,也没有看见他。我想象着他此刻的样子,大约是一个被生活磨砺得沉默寡言、脸上刻满风霜的中年人了吧。不知他那鼻下的“浓鼻”,是否还在?或许早已被粗糙的手掌和艰辛的岁月,一同揩拭干净了。
今夜,在这远离故乡千里之外的书房里,灯光明亮,四壁安然。窗外是城市永不疲倦的车流声,像一片遥远的、模糊的海潮。我忽然又想起了他,想起了那个有着乌黑眼睛、挂着两行浓鼻、在泥塘里举着蜻蜓大笑的男孩。我的舌尖,竟无端地泛起一丝当年那种水果糖的、尖锐而虚渺的甜。那甜味,混着泥土的腥气、槐花的淡香、以及夏日雨后草木蒸腾出的蓬勃气息,一齐涌来。
浓鼻桶,春生。这两个名字,一个粗糙如土坷垃,一个温润如春日的胚芽,竟如此矛盾而又自然地,糅合同一个生命之上。他是我童年记忆里一个活生生的、带着体温与瑕疵的注脚,是我那早已失落的、漫漶不清的故乡图景中,最为清晰的一笔。他像一面镜子,照见我来的路,也照见那路,是如何在纷繁的世相中,悄然分岔,延展出截然不同的人生景致。
我如今坐在这里,写着这些无关痛痒的文字,而他,大约正躺在那栋用半生辛劳换来的白瓷砖楼房里,沉入一个我无法想象的梦境。我们曾在同一条泥泞的路上奔跑过,而今却隔着山,隔着水,隔着无数沉默的日夜。
那浓鼻桶里的,或许从来就不只是鼻涕。那里面积蓄着的,是我们整个再也回不去的、黏稠而透明的童年。 看帖回帖是美德! 喐悶嘚o○帥 发表于 2025-10-28 19:14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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